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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平:中磴沟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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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磴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连先祖们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名字亦如嶙峋的龙骨石般粗糙无比,又如一声未炸开的闷雷响亮亮地回旋在西南之南的一角,不曾忘记,也不曾走远。


在沟以头(一直以来长辈们都是这样称呼)有一个小型的水电站,修建于70年代末,巴掌大的地方不足100平米,与世隔绝,头顶是一线天际,茂密而葱茏的植被将水电站围得严严实实,阳光偶尔会从树影里照进来,却又一晃而过。在水电站的正前方是横亘着的一根粗壮的钢管,钢管下面是滔滔的溪水时而汹涌翻腾,时而涓涓细流。钢管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根直插云霄的钢管,在陡峭而险峻的悬崖上落地生根。这座水电站是70年代的莲花人用顽强的拼搏精神和血肉之躯修建起来的,从此告别之前的松油灯和煤油灯。那些时日,中磴沟人骄傲过,自豪过。


沟以头,就是中磴沟的起点,也是一个死角。


沿沟而下,溪水蜿蜒流淌,清澈见底,透过水面能清楚看见穿梭的斑蛇子鱼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种极少的、原生态的土鱼,靠吃小虾和水里的微生菌,最大不会超过半斤,也是儿时那些男娃们夏天最得意的一种娱乐方式,要是哪家儿子不见了,总会在沟里的某一段正光着身子,用早就准备好的竹笼拦在浅水区的下端,用葛藤捣烂后将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斑蛇子鱼撵到竹笼里,晚上饭桌一定有一碗清香扑鼻、回味悠长的水煮鱼;而深褐色的螃蟹则是另一种玩味无穷的乐趣,老人们说,螃蟹得要生吃才能力气壮,于是,无论你掰开哪一块石头都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螃蟹正左奔右突,或诚惶诚恐,可怎么能逃得过那大大的手掌呢,然后,掰开那坚硬的外壳,将肚子里掏空洗净后小心地含在嘴里,咸咸的,好似放了一勺盐,生吞难咽,却又不肯罢休。


溪水最是懂得生命的意义,遇石而绕,逢山浅流的道理。硬碰硬那是以卵击石,于是,那条溪流终年不断,穿峡谷、过险滩,不急不缓,最终汇入长江的怀抱,一路向东而去。


或许,中磴沟的名字就是因了这条沟而得名的,而正是有了这条毫不起眼的溪沟,沿沟两岸的人们才得以安享永久的宁静与自然。 


中磴沟是一个独立的村落,有些寂寞却又安享于繁华背后的寂寞。那条溪沟将两岸一分为二却又紧密相连,两座挺拔而绵延的山峰--夹槽沟和马鞍山,像两个宽阔而有力的臂膀,在庙湾和千口岩处,将我的长辈们紧紧地拥抱进厚实而粗壮的臂弯里,一任风吹、雨露、日头晒,再任岁月流转春去冬又来,那份坚守,苍天可鉴。


从起点到终点,只是从头部到臂膀的距离。


我家就在清澈流淌的溪沟边,坐南朝北,三、五人家呈一字排开,是我母亲一脉相承的娘家人,也是我的娘家人,不是一家却胜似一家。每天清晨打开大门的同时,如同打开的是一扇不朽的经卷,经卷里有不老的传说和悠悠往事,或淡、或浓,或远、或近。


阳光跃过地平线,翻过夹槽沟,一道金光把马鞍山照的通体透明,马鞍似神光一现,又似俊朗飘逸的宝马踏着“得得”的蹄音,乘着祥云飘然而至。那道光影滑过半坡高低不平的山路,在中碗厂停顿一下,又继续往后推进,以溪沟为界,上午被阳光照耀的一边为阳山,下午晒着的一边为阴山,一半明媚,一半阴凉;田地大都在阳山一边,比阴山的收成要好很多。每当夕阳西下,最后的光线爬上阴山的黑瓦和老墙体上时,一半光景寂寂,一半烟霞满天。


如果说中磴沟是一口深陷进沟底的大铁锅,那么,大院子就是那稳稳端坐的灶台,围绕灶台的是那被五谷杂粮浸润过的庄稼人,以及曾经的繁华景象。300年前,先祖们看好这方风水宝地,从四面汇聚于此,并在此繁衍生息,而大院子就是当时实力与财富的象征:穿过朝门口,只见一座大大的四合院,青瓦木板房,有着冬暖夏凉的作用;镂空的花格窗中间有精美的花纹图案,像一朵圣洁的莲。院坝是被精雕细琢过的青石板,纹理依旧清晰可见,条坎石排列有序,整齐划一;正堂屋也是官屋,是族人红白喜事公用的地方;正大门侧有两扇小门是活动门,听老人们讲,不肖子孙或凶死的人只能从小门出丧。曾经每年有清明会,也就是清明这天族人召集全村300多人,大摆宴席,欢聚一堂,缅怀逝去的亲人,展望美好的未来。大院子分上、下院子,兴盛时近100余人集居于此,朝闻邻家饭菜香,夜听儿郎读书声,一碗饭从上院子端到下院子,你一口,我一勺,一句玩笑,一声笑骂,皆是人间最温暖的情趣。上院子和下院子就像两个跌破脑壳还连着筋的兄弟,不曾分开过,民风淳朴、厚道。大院子离我家只有一道弯的距离,于我们而言是陌生的,不曾常去,只是在80年代乡政府有义务电影工作队转乡,会选择在大院子的大地坝,或是谁家有红白喜事之类的事情会去帮忙,而那时,人们已经陆续往外走而渐渐稀少起来。


上世纪30年代,勤劳而智慧的中磴沟人便开始用最原始的工具烧制生活、生产日用品,大到水缸,小到碗碟,应有尽有,也算是那时的私营企业吧。几间简易的工棚便撑起一个完整的工厂体系,一座座顺山势而建的土窑层层叠叠,尤其是中碗厂最多时有10几个窑洞门,中间逐层隔断,每层只有在侧门设有火门。原料是从千口岩的山顶选取的白沙岩石,从垂直近5000米的悬崖上,用钢丝缆车下滑到三丘田平坝子里,再用人工担回厂房,水车会咕噜咕噜地转个不停,碓窝像不断点头哈腰的太监,将白沙石研磨成浓稠的沙浆,再加入最主要的原料,在时间的等待中,由沙石转变成一副副完整的生活用具,打磨,成型,上釉,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坚韧的毅力与耐心,火候最关键,这是一门技术活,从进窑、烧制到出窑,会耗费父辈们全部的精力与体力。从上碗厂、中碗厂到下碗厂,一幅幅锃亮的白瓷碗走进千家万户,十里八乡,再换回粮食或钱币用以养家糊口,父辈们那份艰辛与满足,总会在一闪一闪的烟斗里会心一笑。早些时期,中磴沟这粗陋不堪的名字曾被“中磴沟碗厂”代替过。白瓷坛两头小,中间大,像罗汉的肚皮,是装粮食用的,至今我家还保留这样一件少有的陶瓷品,听母亲讲过,那是父亲亲手做成的,白底的瓷面绣有蓝色的花纹,花纹规则有序,不拖泥带水,中间一个大大的“喜”字仿佛装满了所有的幸福与快乐,能足足装满20斤大米呢。那时候,无论你走多远,总会在吃饭桌上看见来自中磴沟碗厂、白得透亮的饭碗摆在每个客人的面前,深知其意的客人也会翘起大拇指说:这是中磴沟碗厂的饭碗,一眼就能认得。深黑色的大、小碗则是十里八乡酒席上“八大碗”之一的重中之重!瓦罐、淘菜砵、水缸都是居家必不可少的日用品,也被父辈们用粗糙的手,像呵护怀中的婴儿一样,一遍遍抚摸,一遍遍旋转成精致的模样。


也正是这样一些手艺人,将中磴沟碗厂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艳红半边天光,也正是他们的手艺最终走出大山,被分流,被丰都县二轻系统接收。碗厂也因此而关停。


后在解放后的70年代生产队又组织劳力想重拾旧业,终因政府不允许乱砍伐木料而永远关闭。


再后来,我们长大了,打猪草是我放学后必做的事,就和邻家姐妹们不自觉地转到那些地方,在破烂不堪的窑洞里捉迷藏,在稀里哗啦响成一片的破碗堆里寻找我们想要的东西,或许,会发现一副没被检验得起、花纹和花边早已在泥土中被氧化而黯淡无色、半缺不齐的碗,拿回家里给猫狗做饭碗也是极好的,或在山坡上与小伙伴们一起办家家,食物是偷偷从家里带去的,将土豆和红苕切成小丁丁、一点小肉肉一起炖煮,半生不熟的,却吃得津津有味,那些像小大人似的俊俏模样,像极了每个母亲忙碌在厨房里的身影。


我的长辈们沿溪流而居,背靠大山,地多田少,82年土地下户时人均不足2亩。贫瘠而瘦弱的土地里长满了玉米、稻谷、大豆、高粱、小麦、土豆和红薯。最是一年春耕时,惊蛰刚过,种子就该下地了,尽管倒春寒还在门前打着旋,可季节不能误,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一窝一窝的孩子可以放在家里不管,但田地里的庄稼可得做周全,可得勤快一些,“你哄地皮,地哄肚皮”,这是老人们的金玉良言。播下种子,一场贵如油的及时雨,种子便在土地里耐不住性子蠢蠢欲动了,一片嫰叶,两片嫩叶,仿佛一夜之间的事,从蓬松的土地缝隙里“噗嗤”一声冒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种子的破土而出,是生命的另一种升华,从此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成长之旅。只见一个个背影弓腰驼背,小心地侍弄着每一株禾苗,生怕怠慢了它们。泥土里散发出特有的气息,也被他们大口大口地吸进肚子里去,并与之同生共患难。躬耕劳作的庄稼人是土地最虔诚的信徒。地里的庄稼是女人的事,只有会生孩子的女人才会把它们像对待孩子一样侍弄。玉米拔节长高了,绿意盎然,生长成俊男靓女的模样,我仿佛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那是伟大的爱情,无需躲躲藏藏,孕育的新生命便挂穗吐苞了。男人们则忙碌在水田里。那架犁铧早已锈迹斑斑,而犁把则磨得油光水滑,人、黄牛、犁铧,一前一后,默不做声,那画面只需在田间一站,便是一副绝好的春耕图。水田一层一层的,沿沟脚而上,大小不一,却层层叠叠,田边地角里长满了刚冒出来的丝马草,脆生生的,露珠还停留在草叶间闪着晶光,黄牛总要趁主人不注意,将头往外一扫,便是满满一口翠嫩的青草,主人一见,嘴里不停地吆喝,鞭子扬得高高的,然后轻轻落下。犁铧开处,白浪滚滚,被惊醒的泥鳅和黄鳝,它们从水面冒出来又钻进去,比犁铧还光滑顺溜,这时,总有几只雪白透顶的白鹭盘旋在上空,或跟在后面,泥鳅是它们的最爱。“芒种忙忙栽,夏至不怀胎”,说着说着,秧苗就到该下田移栽了,顺着走,逆行插,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有的田很小,小的装不下一头黄牛,只能用犁耙抓几下便把秧苗移栽了下去,一个星期后,秧苗在时间的等待中凝固,此刻,庄稼人会把水田放到一寸左右,似珍珠颗粒般的尿素肥就可均匀撒下去。阳光像温软的黄龙玉散落下来,雨水似串起的一串串珍珠,禾苗滋滋往上长,风从远处飘过来,一漾一漾的,白云一朵一朵地飘过去又荡回来,落在了庄稼人的屋顶,与炊烟一起升腾。


自留地是每家最就近的菜园地,房前屋后溪沟边,栽满了李树,每到春天,风就从庙湾吹进来,桃花红了,李花也成片成片地开了,一簇簇,像高挂的小灯笼。燕子更念旧,还回到去年的巢穴安家落户。茄子、豇豆、辣椒、青菜、萝卜、丝瓜,听着节气的指令,相继播种、出土、开花,细细碎碎的小白花越过一道道木栅栏,媚了庄稼人的眼,美了庄稼人的心,也长成了庄稼人想要的样子。


中磴沟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沟,也是一口如同蒸煮的大铁锅,我的先民们世代居住在锅底,出门就爬坡,爬到山顶再回头看时,自家的房屋如同大石包里的那块大石头矗立在沟边,黑黝黝的锅底,黑黝黝的瓦片。


儿时的伙伴成群结队的就是从沟底沿着那条山道上学的,1个半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学校,“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团糟”是那条山路最真实的写照。从小学到初中,7年的时光伴着饥饿与寒冷、艰辛与苦难踉踉跄跄,山路的每一道坎、每一道拐每个人都铭记于心,至今不忘。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导致贫穷落后,而穷则思变是我们这代人发愤苦读、要离开那贫穷地方最有力的力量,值得欣慰的是同龄人中通过自己的努力,大都考取大学而离开那片贫瘠的故土,因此,私下里中磴沟也有秀才沟之美誉。我天生笨拙、愚钝,离开时20岁,大好的青春年华在这里度过,我的悲,我的喜,我的苦闷,只有说给庄稼听,说给永不停歇的溪水听,从春播说到秋收,从田间说到地坎。


5年前,政府出资一部分,村民自筹一部分资金,其中一部分资金是原丰都职业中学刘校长赞助的,“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他是我们这代人的骄傲,也是从中磴沟考大学考出去的。共筹得资金10几万元,经过几个寒来暑往,苦战奋斗,终于修通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交通要道。当第一辆车子开进去的时候,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的长辈们立在公路旁,眼含热泪,却笑意盈盈。已过90岁的老长辈上气不接下气、含混不清地说出心里话:要是早些年就有公路的话,可能还会留住一些人。是哦,可谁愿意留在这儿呢?!


站在半坡的半山腰往下看,那条公路像白玉似的飘带弯曲而绵延不绝。溪沟还是那条,涓涓细流,终年不断;山还是那一座座,矗立千年不变;山风依旧,马鞍山的马鞍依旧,而山脚下沿溪沟的那些老土墙终没经得起岁月的摧残而轰然倒塌,倒塌的不只是老土墙,还有多少游子回不去的归乡梦!那条曾经烂熟于心的山道也寻不见踪迹。每年我们都要回家一次,面对的不是那曾经被烟熏火燎过的温暖的家,而是沉睡在冰冷地下里双亲的坟墓。也会掰着指拇细数,谁走了,谁还在,哪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墓,数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只剩下17个人的村庄,17个人的坚守,17个老弱病残!


修好的那条公路,偶有车子经过,从不鸣笛,因没有什么阻挡公路的畅通,除了山风和孤独的鸟鸣。


我终于明白了,那条宽敞的水泥公路也许是为了让“睡”着的人躺着车“回家”,站着的人开着车回家。


文章配图来自网络,与内容无关


▋作者:杨永平,网名知秋。05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星星诗刊》《散文诗世界》《散文选刊》《几江》及本地刊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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