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石头动物园 (1983—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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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蒋蓝
》题记：石头动物园独白
到啦！
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你没有看到吗？
我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嘶鸣
你要注意那些石头
尤其是那些沉睡的石头
石头？
石头。
在石头的外面？
不！在石头的背后或里面
》老虎
你忽快忽慢行走时
身后响起一片伐木的声音
高大的桦树、橡树和柏木
一派萧森、隐蔽。石头
更白更坚韧。你把目光转向
石头的背面或里面
石头伫立在湖的边缘
它的阴影在水波中跳跃
那是一些宽大的条纹样式
仿佛飞舞的华贵丝绒
突然被一道彩虹笼罩
斑斓的词汇一闪即逝
你把有些形象联系在一起了
一次暴风来临，在梦中
一座花园苏醒，在深夜
或一只深藏的老虎
老虎！老虎！你怎么才想起
老虎是你心中蛰伏的影子
困倦、威风、纹丝不动
成为石头的兄弟
成为伪善的敌人
此刻它慢慢探出大爪
在半空中张开、合上
我看见众多鲜红的玟瑰
在滴落。一片柔嫩的舌头
贴向蓝色水波。情人的面孔
惊异而安祥。在水中
你发现了未曾梦想的奇迹
老虎
一不小心
就撕碎了湖水、月亮
和自己
》幻狮
____致AYERS ROCK
很早以前我就梦见过你
一座变幻莫测的岩石
一头筋力暴满的狮子
伏在空寂沙漠中的兽王
囚禁的兽王
孤独凶猛的兽王
你把黄金的皮毛飞泻而下
让澳大利亚的风耀眼夺目
你这头奇妙幻现的狮子
闪烁可怖的巫师
你悄无声息地更换舞蹈的盛妆
让所有的峰峦黯然失色
艾尔斯！光的狮子
假若有一天上帝突发奇想
光！熄灭吧
你内心的灯盏还会长明吗
我很早以前就梦见过你
我坚信世上一定有这样一头狮子
它不存在于澳大利亚的沙漠
就存在于你的血液和呼吸
你听____你听到了吗
》雪豹
打开石头和恐惧
漫天的大雪中
死亡加速奔驰
雪如刀、风似子弹
飒飒之声穿过
修篁和秘室
一头豹子到来
一头比风雪更快的豹子
在昼夜之间突然森张
穿过你并且热爱你
在石头的外面
君临的爪牙
一直伸向大雪
雪中的豹子
成为巨大的黑暗
雪中的豹子
为血而来
血红的豹子
被风雪吹走
》独角兽
苍白的独角兽
漫游大地
一身是虚幻
唯有角是真
尖利的角
忠贞的角
从奇妙的头颅挺立
仿佛一柄剑
刺向思想
独角兽依靠独角生活
把角挂在树上
它才能做梦
在最高的枝上
独角闪亮
在最亮的角尖
独角吹响大地
它是唯一的
没有第二只
》狼眼
阴暗的利爪
刻进更阴暗、深陷的悬崖
夜晚的蓝色网络
张挂在温柔的瞳孔
当稀落修长的睫毛落下
你会看见 一道闪电
掠过彻骨的空洞
枪口或匕首
可以对准仇恨对准绝望
但不能对准这道目光
这道目光穿透苍穹
穿透你深深隐藏起来的恐惧
此刻它兀立在柔软如茵的草甸
步态缓慢、沉思
这短暂的时光
已足够令人回想一生的罪恶
苍狼
终于倒在血泊中
那荒芜的最后的叹息
让落叶横飞
双眼一如既往
唯有一层看不见的薄翳
轻轻掩映
坚定
执着
老战士
久久不忍离去
》灵狐
我看见了 这座废园傍水而居
颓圯的墙垣一直弯曲向西南方
你在卍字形的窗棂里
在飘动的帷幔里
反复照着一面破镜子
废园最后的主人啊
日落时秋风又起
厢房的气味重新出现
影子的影子的影子
有一天你就会飞起来
穿过荒芜的旧世界
如一只鸟穿过大雪
大雪 我不知道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了
哦灵狐!火红的光焰
快燃烧起来
我刚想到这一点
你就箭一般破窗而去
我看见 一道光芒
一道飞逝的慧星落在另一边
》火红的骆驼
火红的骆驼静入白石
遥远的水波寂寞
伤心的日子翩翩而逝
归来吧火红的骆驼
你在残照中形销骨立
你在西风里等待一年一年
梦幻之城的灯火明灭不定
归来吧火红的骆驼
羁客的衣裳飘举清秋
黄铜的鸾铃零落
断垣有洞萧低诉
晓风残月 冷露敲响古驿之歌
归来吧火红的骆驼
在风暴来临之前
快催开雪亮的霜蹄
》无色之马:川上
巨大的衣袖不期而动
巨大的风幡不期而动
一个人无缘由走来走去
一个人数着归鸟的影子
无色之马小心谨慎
叩击向晚精致的石桥
细澜多么孤独啊
暮秋的邮亭黄叶无数
唐诗的舟子横斜
更久远的水草芬芳如酒
一声微吟成为永世的的祝辞
你的面孔随波幻灭
逝者 完美
旧时书信如子夜昙花
屋子已洒扫干净
此刻钟声只有一次
无色之马
悄悄流逝成波纹
鱼溯回向你的眼中
太阳熄灭向你的眼中
归鸟的影子筑巢向你的眼中
而你此刻在眼神之外
一个人无缘由走来走去
无色之马小心谨慎
叩击向晚精致的石桥
一个人数着归鸟的影子
》玻璃兽
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
只有这些玻璃
空明的碴滓
从黑暗中升起来
从微弱的恐惧中
发出一道光亮
奇怪的呼吸
使空气轰鸣
一千只蜂虿被惊散
飞逝的杀人武器
在舌尖闪动
冷酷的火焰
隐秘的牙齿
已掏空方寸
雪白的嘴
轻轻插入玻璃
插入虚无的要害处
这时候才响起歌声
让人深深沉醉
仿佛双手搅动你
空明的尘埃啊
吹得漫天飞舞
在梦中梦见的
又在玻璃中相遇
》羞猫
我要轻轻的呼唤你
轻轻呼唤你疏懒的四肢
以及花丛中安祥的光阴
我要轻轻的触动你
轻轻触动你漆黑闪亮的衣裳
让它张扬在我的手中
宛若女儿娇嫩的皮肤
突然刺痛我的内心
只有你闪现的爪子
才能深深进入的那个地方
而今一片黑暗,看不见灯火
只有你闪现的爪子
我要轻轻的引导你
轻轻引导你进入更加黯淡的岁月
我要从你玲珑的凝睇中
听到挂钟嘀哒的私语
花丛在一片和风中散逸
我听到的只是你急促而变幻的步履
》猫眼游戏
世界弯曲又分散
柔弱的树叶
在猫眼中变幻
游戏又开始
猫眼指明了正午
却始终达不到目的
封闭的花朵
落到洞穴门口
猫眼一眨又溜了过去
树叶更柔弱
纷飞向暮秋
猫眼突然发出响声
尖利的响声
响透云天
游戏又开始
最后一颗猫眼
被我用悔恨
击碎!
》夜枭
夜枭就站在枯树巢中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它是随着波浪汹涌而来的
来啦有人喊道
把门关上紧紧关上
终于来了客人
夜枭是唯一的客人
不是鸟的鸟
飞翔的野兽
一闭上双眼
就看见它可爱的死亡的嘴脸
夜枭 黑夜的精灵
它仅仅用一层虚无的油彩
就把暴风雨推向一边
更多的雷电从腹底擦过
夜枭你好 你好
只要一闭上双眼
就看见你从枯树中升起
从石头的巢中升起
》蜉蝣
坐在深渊的水草边
我看见了一只昆虫
它细小苍白的身体
游弋在深渊上空
微弱颤动空气的声音
宛若情人的美梦
向我眼前投下一次次幻影
转瞬又飞逝无痕
灵动的四翼
细长透亮的手足
在西风遍临黄昏时
满目都是你
小小的昆虫
人们叫你蜉蝣
你是一粒呼吸的漂尘
你的旅程孤独而又完整
小小的苍白的精灵
来去匆匆的人儿
快飞吧 飞吧
太阳的火把已经熄了
》狐面蝴蝶
我要在众人做梦的时刻
在你们栩栩然的关头
变成另一幅怪样子
谁也无法确认的容颜
仿佛花朵消失 深夜
墙垣落满萧声
让悲哀的翅膀闪现
我睁着幻灭的假眼
看见你们
群山苍茫
星斗充满不祥的征兆
孩子的呢喃骤然清晰
现在风儿多好
我要改换一个家园了
你们不会找到
趁众人怀念的时刻
趁着星光未泯
我必须秘密搬迁
噢 我的变化和飞翔
我的脸 比狐狸更阴郁
你们不要凝神
我就要变成另外一幅怪样子了
我要变成无穷无尽的形象
多少奇妙的故事鱼贯而来
黑夜愈来愈沉重
我睁着幻灭的眼睛
看着你们
每一座花园
每一朵火焰 每一具
身体的内部都有长满怪样子
》动物课本
这本书没有止境
它是我最迷恋的东西
单纯的动物
比名字本身更孤寂
秘密的羔羊、豹子和翠鸟
首尾相联的脉络
织成一张巨网
鬼蜘蛛飞来飞去
漫长的丝线还在吞吐
从已知的动物到未知的动物
从未知的动物到不可知的动物
而最可怕的是变幻的那一只
它从来没有固定的形体
闪烁的态度接近虚无
数不清的名字
数不清的生活方式
在苍翠的常山之下
我找到了要害
在白昼咬住夜晚的巨尾之时
我亮出了绝招
单纯的动物
比名字本身更孤寂
》虚无动物独白
其实
你比我更虚无
我看得见你
你看不见我
这是因为
我在你背后
徒劳的人儿
耗尽心血的人儿
在我和你之间
相隔一层纸
雪白的纸
密不透风的纸
你在纸之外
我在纸之内
其实
比你更虚无的是言语
你用言语来描绘我的兄弟
凶猛的.柔弱的兄弟
一旦说出来
它们就消失
徒劳的人儿
耗尽心血的人儿
现在纸已变成了石头
（1983—1987天津—成都）
向以鲜：属兔，四川万源人，现居成都，诗人，四川大学教授。著有《超越江湖的诗人》《唐诗弥撒曲》《我的孔子》《观物》《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及长篇历史剧《花》等。诗作获《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大赛特等奖、天铎（乙未）诗歌奖、纳通国际儒学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星星》年度诗人提名奖、李白杯诗歌奖等。作品被收入海內外多种诗歌选集。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王朝》《红旗》《象罔》等民间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