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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 初春散步遇到怪老头,竟是世外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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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立定在那里,凝望着一个个“一”字渐渐湮灭。我没有再尾随那老人,也不再打算去惊动他,并且也不再胡猜乱想。

初春,寒意还没有退尽。我竖起风衣领子,走进离家不远的青年湖公园。是星期一上午,公园里几乎不见游人。柳枝尚未泛绿,其他树木更仍是秃枝枯桠,湖水虽已解冻,但是北京春季常有的一种天气,说是晴天,有散射的淡淡日光,却难以找到太阳的踪影。说是阴天,确实阴乎乎的,但仰头又寻不出一片阴云,整个是一种灰灰蒙蒙的情调。景物都失去了立体感和层次感,纵使最乐观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往往会无端地忧郁起来。

在北京众多的公园中,青年湖公园确实是一个最无特色的小公园,除了附近的居民,恐怕难得有从远处专程前往的游客,何况又是大多数附近居民都上班的时间,游客少,本在意料之中,但那天我漫步了好长一段路,竟始终没见到除我而外的第二游客,倒不由得从中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难道这一片灰蒙蒙的湖水,此时此刻只为我一人而存在?

忽然,远处湖岸边,一个瘦伶仃的身影闪进了我的眼睛。啊,到底还有另一游人!止步眯眼,把他望定。有点古怪!他好像弯腰把一样东西捅进湖里,随即又提上岸来……绝不像钓鱼或网鱼,也不像打捞什么东西,倒像是在涮一具拖把——我顿时心生不快,判定是公园哪一处所的管理人员,为打扫卫生,就把一湖的春水,当作了洗涮拖把的水槽;真得走上前去,给他提个意见:行不得也哥哥!

我款步沿着曲线的湖岸朝那人走去。渐渐近了,也渐渐看真切了,啊,他洗涮的不是拖把,要说是拖把,那也是一具秃头拖把——莫非是位精神病患者?在这静寂的春日,落寞的湖畔,我该怎样劝阻他终止这荒唐的举动,抚慰他那失落了理智的心灵?

我终于看清楚了。我止步凝望。原来,那是一位瘦瘦的老头,穿着时下早不流行的中式裤褂,头上戴着顶浅蓝色的旧毛线便帽,露出白发苍然的鬓角;他手里拿的是一根长及胸部的竹竿,竹竿头上裹绑着一团人造海绵,他将那竹竿伸进湖中蘸好湖水后,便在湖岸边的水泥护围上写起斗大的水字来——那水泥护围原来正好有均匀划分开的浅沟线,恰似一方方的灰纸,他敢情是在用一支“如椽大笔”,一格格地练习着书法呢!

我为原先的胡猜乱想而惭愧。我不敢惊动专心致志的老人,且看他都书写些什么——

显然老人已书写了颇长一段“湖畔灰纸”,有些字已然湮灭,有些字半干半湿,有些字仍然完整,我缓步埋头读去:“……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啊,是古诗《枯鱼过河泣》。又见:“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交不成。”……原来,此公颇有古典文学修养哩!

我已然非常接近老人,老人却全然没有发现我,显然,他已沉浸在一种不仅忘我而且也忘人的特殊境界之中。因为我紧跟在他身后,所以他下面所书写的每一个字我几乎都能读出来;我发现,他渐渐不再书写完整的诗词,而只是书一些他精心挑选的句子——或者说是一些他漫不经心一任其自然从胸臆中流泻出的句子:“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别来世事一番新”,“春到人间草木知”,“花落花开自有时”,“细算浮生千万绪”,“一钩新月天如水”……

他已经书写了多久?我跟随着观看,不过是手插衣袋地缓缓挪步,竟已有倦怠感,他却似乎仍有许许多多的精力,并不显得肌肉紧张、倾泻全神,而是从从容容、松松弛弛地在继续着蘸水、书写、移步、书写、蘸水、移步、书写……的工程,而这工程,朝后望去,正在一秒秒地湮灭无迹,朝前望去,湖畔弯弯曲曲,环行一周远未有穷期,难道他就总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下去,直至整整环湖一周么?

我不禁在湖畔一只长椅上坐了下来。老人渐渐远去,我的心却总想更贴近于他。我苦苦猜测:他这仅仅是一种退离休后的消磨时间方式?一种健身手段?一种精神嬉戏?抑或是纯然为节约纸笔和墨汁,苦练书法艺术?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文化人、书法家?一位教授、学者?还只不过是一位业余爱好者、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退休职工?……

我听见了鸟鸣。我两眼朝湖对岸望去,我发现了零星的游客,以及并坐于对岸长椅上的恋人。这公园,这湖水,毕竟不仅仅为我,也不仅仅为这位神秘莫测的老人而存在。

我想我不妨再追随他,凑拢他的身旁,趁他歇笔的时候,同他搭讪,也许,竟可以与他对谈一时,打破我胸中的闷葫芦,现他一个真面目。于是我便又站起身来,快步沿着湖边走近了他,我低头注意他新写的字句,忽然吃了一惊:“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然后,竟一格接一格地全是“一”:“一、一、一、一、一……”我得承认,我对书法全然外行。我只知道笔画越少的字对于书法家来说越是一种功力的考验。“一”字是最难写得顺眼的,但我眼前这些个水写的“一”字,每个都不一样,却每个都顺眼,都仿佛是一幅意蕴无穷的图画!

我呆呆地立定在那里,凝望着一个个“一”字渐渐湮灭。我没有再尾随那老人,也不再打算去惊动他,并且也不再胡猜乱想。我转回身,沿着寂静无声的湖畔朝来路走去,我憬悟到,至高的境界如“一”般单纯。我为什么胸中总淤塞着那么多的杂念?我应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地去投入,而不应白白地虚掷光阴……


延伸阅读

《人生,何以至此》 | 刘心武 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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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 杨帆 | 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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