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原名普元玺,1977年6月生于大理祥云。出版诗集《妈妈在天上看我》《南行记》《云与南》。
▍死亡轶诗
——为逝去的祖母而作
你的逝去我将用虚空的记忆填满。
让那记忆中的岁月也随你一样逝去,
虚空中的你却是另一个你,
另一个起点。
在我记忆中,你一次次进入并走出
祖父栖居的冥府,黑色,静穆,
长时间地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父亲深邃的眉间表明他的忧郁,他的
发自心底的叹息和颂祷
均来自你的源头。你是死亡
你是阴影中的影子和留存记忆的
试图被破解和猜出的谜。
永恒的死亡,便是永远使生者忆起你的一生,
如活在记忆的宫殿一样
忆起你的往事,你的生平和你的墓地,
深奥的绿色,我倍感亲切的光芒。
▍蝴蝶
翅翼折断的蝴蝶依旧在空中飞舞
盘旋,身躯除了显现出一些不平衡的迹象之外
方向依然是向前、向上,再向低处些滑翔、过渡
似乎蝴蝶的本身有什么可疑,重量可疑
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竟包含着围观者多少的重量
灰白相间的翅翼,我的手指轻微地麻木
指尖传递着蝴蝶飞翔前的用力一搏
身躯已无处可逃,已暴露无遗
此刻,蝴蝶如一个未着丝毫的少女
羞涩地躺着,“在日常生活的草地上”
纳博科夫的诗歌里,
写满了关于蝴蝶的注解
蝴蝶在他诗集的每一个角落扑腾
但是,关于折翼的蝴蝶,纳博科夫
除了逃离,他一筹莫展
▍城市森林
城市森林,哦,那笔直的碎片
为人类的文明鳞次栉比地站立
时光耀眼,刺痛你的内心深处
也刺痛我前方忧郁的规则空间——
城市森林。蜗居于此,你想
阳光从午后,一直铺满整个城市
你会感到怎样的忧伤。而当你从远方
赶来,红肿的鼻子和轮廓清晰
的脸,以及那些匍匐在城市中心的
铁路,媾和之后又彼此陌生。
城市森林,哦,林间的鸟语
此起彼伏,人类的呼吸窒息于此
在路灯下,行色匆匆,人们虚构着一个个
庞德,地铁从身边滑过,人群之间的海
在不断扩大。这美丽的高度
有时就是你生活的全部意义
城市森林,哦,“火车掠过村庄”
这是怎样的梦境——
当世纪广场的灯火无法穿透城市的心脏
当行人凌乱的步履在笔直的街头
更加凌乱,当找寻的归途再次变得模糊
小镇?起点?抑或是我们的尽头?昨天
当我站在一扇坚硬的门前祈祷——
哦,城市森林,你竟如此在我笔下
▍桂花
——为远方的姐姐而作
我的开始,抑或是我的结束
都来自我的内部。摸索书的块垒
穿过麦田的绿风。我在开始
雨季在持续,生命扼止不住它的
惊悸和穿越命运的开始
我在书中探询生命的意义
却无法回避需要一次次地
踏上回归的道路,母亲被霜打的
一生。而此刻,她依然走在大地的
路上,皱纹无法抚平,双鬓无法回到乌黑
而面庞是我和你最模糊的记忆
——我无法忆起生命的开始,却
时时恐惧我们行将结束的生命。
叶片的坠落,在风中预示着它的生命
行将结束,却无法告诉我它将飘向何处
当生命的冬天一次次漫过季节的
河床,我们必须在寒风中
瑟瑟发抖,我们必须在冬天的
高地完成一次冬眠
和一次意义上的结束和新生
故乡的风在记忆的窗前吹过又吹过
古典、真实、阳光明媚、朴素
手指抚摸照片,阵阵岁月的酸楚
浸入我的记忆,身后的树树落叶,也
将预告我们该走向何方
▍界限
和你经历的一次次历险式的
长谈,逐渐看清你的脸
你的羽毛式的耳朵
我们一同飞翔一同坠落
我在水声的寂静中伏案疾书
关于泥泞的事故——
我们相同的痛和相同的止歇
此刻,水声滴破夜色
鼾声如鼓从狭缝中传来
静静的夜正在偷蚀着我的生命
你一样睁大眼睛
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青铜器
1
青铜器,你如果发现,
它的身体覆盖了一层美丽的花
并且你将重归它的泥土,仿佛
回到空空的故乡,
回到完美。那时,没有人会认为
这是徒劳的旅行。你说,
想想我们刚刚跨出潮湿的门槛,
走出尚未开启的小屋,
那是怎样的一种启程,一次次
关于询问的起源,一片片空白的延伸
仿佛手里仔细抚摸的陶片
已在回归的路上
归于沉寂,缄默不语。
我们试图在它起伏的皱纹之间
读出岁月寂静的回声,
尘土布满在它的重量里
2
它的声音,归于喧嚣与嘈杂
它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被称为
一种回声。现在似乎可以停歇
在阴影里,在我们谈话的间歇里
可你却继续倾听,继续
钟情于远古的距离。
蜗居,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阳光从午后,
一直铺满整个小镇,
你会感到怎样的疼痛,怎样的忧伤,
而当你和马远带着红肿的鼻子
和轮廓清晰的脸睑,
越过匍匐在城市中心的铁路,
敲开这扇弥漫着酒气和
睡意的房间,你会惊奇地发现
墙的下身,写满了一些暧昧的诗句,
像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尽管颜色令人生厌,
它的丰满的爪子却充满种种暗示
3
碎片,在指间犹豫不决,
只要你稍有不慎,便会被重新打碎,
破碎的记忆,我们都不会重复
提起。直到多年以后,当你再次忆起
那个夏天,那个凌乱得无法分辨的夏天,
我们都会像孩子一样骄傲。
哦,那是夏天在这个小镇短暂停留的一个
下午,几乎所有的屋顶都盛开着灿烂的花朵,
当然,你也作为一朵花开放在我的屋顶。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们坐在夕阳中……
▍《·水》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苍穹,
将水分为上下。
那些石头,已栖息于屋顶多年
那些雨水,已无数次倾下
并不知疲倦地在虚空中来回
那些在大自然中旋转、迷失的方向
再度被大自然迷失
那些为人熟知的季节和时令
缠绕着水、雨和雪之类的东西
填满着我们空旷的视野
南方的风雪已杳无消息,不知所踪
土地是否还在伫立中等待
水说:我将泛滥,作恶的人必将显现
一个弥留的人,为何拒绝说出青春的秘密
一个即将跨过这条河的人
他的声音,预示着
所有的声音将随他一起跨过
——一首诗歌神秘的花园
我站在树下,树随我一起站立
在大房间里,我和水站成一片水域
也许,回声已不可能,墙壁凸凹的部分
已被我们削去。我们举起什么?
回声!?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起,使山巅显现
水站在楼梯的入口,注视从院门
闯入的我们,水呵,让我长成一个充满理性的人
准确的时间,事物都在缩短行程
让我也成为枪手的准星被射击
事件,比如石头,一再制造下落
抑或是距离之类的东西,仪式
正如午夜的舌尖,无法抵达适当的
体温和睡袍,令我懊丧
失望随同早晨的露水一起从时间滑落
每束光都是一处居所,无数处居所
都是无数个我
我们常常在喝醉之后,闯入马厩
同马一起站着入睡,而忽视了
马的奔跑,马的健壮和马蹄的声音
水说:早晨,我必向你陈明我的心意
我将凭着对诗歌的慈爱
住进你的居所,我将存着敬畏的心
向你的圣殿膜拜
我们共同祈祷,凭借我们的敌人
道路将在我们的面前笔直平坦
水中的石头,不轻易暴露的破碎
一只逡巡的蚂蚁,也是一种破碎的尖叫
然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季节的心脏,我们无法入睡,在水中
我们无法梦见一只更大、更宽阔的船
▍我愿意
椿树做的梳妆台,床
我愿意用我的身体替代它,
用身体照亮你疲惫的脸庞,
也照亮我们
幸福的家人
灶台上金属的锅碗瓢盆,米和面
我愿意用我的身体和思想去填满你,
用浮沉一样的思想
擦拭你沉重而冰冷的
空间,我愿意
▍小镇
和煦的阳光中,小镇开始躁动不安了。
孩子们的书声从校园的上空升起,
来自桥头村方向早发的客车的鸣号声
传入每一扇刚刚开启的窗棂,
卖菜,卖早点,卖烧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是沉寂了一夜的小镇,
在晨光中,伴着人们的苏醒复又沸腾起来。
农人们扛着犁耙,赶着健壮的耕牛,
穿过街道,走向田野,他们
腰间的酒壶散发着阵阵醉人的香味。
小贩们似乎又忙碌了起来,他们
没有忘记这是乡下赶集的日子。打开商铺的大门
用温柔的水和毛巾,擦亮橱窗,擦亮地板
整理着柜台上依旧整齐的货物,
并幸福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们。
晨光中,久违了的小鸟开始起飞了,开始
叽叽喳喳,像农人们一样,开始了
一天的劳作。觅食,垒巢,喂养孩子。它们
一遍一遍深入生活,它们一遍一遍
飞临和遗弃着大地。
这是沉寂了一夜的小镇,在晨光中,
开始躁动不安。而此刻的我,也
像飞临小镇的小鸟,深入天堂的每一个角落,
我走遍小镇的每一个街区,走遍小镇的
每一个角落和小镇的每一段历史。
▍“坚硬的冷风,掀开”
坚硬的冷风,掀开
行人紧锁的衣领。而我却深深地感到
风竟如此深刻地
阅读着我的一生
▍众多的河流
众多的河流,今夜你会
指向何处?我不由躬身向下,
在大地上寻找黑色的血脉
独自悲伤啜饮
▍枕上的蛙声
去年的蛙声,穿过今冬的风雪
越枕越多。穿过盛唐的遗风
响着,“听取蛙声一片”
响在大宋景德的瓷器里
▍石头
对于那些孤单的石头,
我们可以用力
挪动它们的位置,或
将它们变成美丽的河谷。
▍“你让我听见”
你让我听见几十年前,
来自母亲腹部的阵痛。
竟来得那样迟缓,仿佛现在我才听到
沙沙的笔触,喧哗而至。
▍上帝
上帝说,要有水,就有了水,
上帝说,要有人,就有了人,
上帝说,要有诗人,就有诗人,
可我们还没有在上帝的身边。
▍虚构一场雪
此刻,我在虚构一场雪,
在雪白的纸上虚构一场南方即将来临的雪。
这场南方对称的雪,从一开始就有了一定的难度,
因为它并没有完全落下。
▍一尾搭上了客车的鱼
一尾鱼搭上了客车,
它是随着水桶和它身边的水一起上来的,
身边还带着一个丰姿绰约的女人,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风雨的刻痕,我看见。
▍祖国
夜晚会重复来临。
我曾多少次仰望你的星空,
你的辽阔和浩大
让我忘记了我的渺小与孤独。
▍云南驿
钱家大院,我看见一位老奶奶
在阳光中剥着金色的苞米。
院中只剩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了,
它像炊烟一样升起在人们的记忆
▍仰望
“我的脖子都酸了,为了看到你”,
在给于坚敬酒时,我这样说。
那时,他的脸红了,
脖子上黑亮的那个光头似乎有些许的歉意。
▍那个年轻的夜晚
那个年轻的夜晚,我们
毫无声响地坐到深夜。那个
世界,静得像极了
一个离世的孤魂,又像一缕轻烟
▍我看见暴风雪
在下午准时来临的新闻里,
我又看到了你那里下起了暴风雪。
我突然感到,这雪仿佛不是下在你那里,
而是纷纷扬扬地下在我的这首想念你的诗里。
▍草稿
多年以后,我将从生命的纸堆中,
掀开我鲜红的脸,
并告诫自己,
这是我的历史,也是我的耻辱。
▍纸手枪
一把漆黑的手枪,在儿子手里飘来飘去,
从左手到右手。我忽然担心,
它会不会突然射出虚拟的子弹,
把我所有的憧憬统统击中。
▍田园诗
陶渊明走了,
孟浩然也走了。
田园一片荒芜,
我们也将走了。
崔勇:麦田诗歌阅读杂记
云南盛产诗人,由于于坚、雷平阳等诗人的存在,在很多诗评家看来,它已然是中国当代诗歌地理上的一块“高地”。诗人雷平阳的近年来的诗作——《祭父帖》《渡口》《去白衣寨》等,在笔者看来,也诚然是当下中国诗歌最为重要的存在。我对云南诗人的热爱,最大的原因也是雷平阳这样一位具有深渊性质的诗人。就我对云南诗人的阅读经验来说,很多云南年轻诗人的写作,都受到雷平阳的巨大影响。用哈罗德•布罗姆“影响的焦虑”的话语来说,雷平阳对很多云南年轻的诗人来说,已然是一个巨大的焦虑。后来者既在这位“前驱者”的阴翳之下,得到“精确的解释”,以至于迅速地被归入到“一条连续体”——也就是前驱诗人的规制的具体“语境”中;但正如布罗姆所指出的那样,后来者的创造性也会被“制约”,以至于他们的存在——如果不能是一个“更强者”——会有意无意地被前驱者取消了力量。即便后来者是一个强力诗人,也会“由于受人恩惠而产生负债之焦虑”。比如王单单的诗歌写作,由于雷平阳的存在,就会被提示出令他“不愉快”的危险情景——他在云南的诗歌家族史如何确定他的位置。这就是新诗人在前驱诗人滋养下的代价。
今天阅读的对象——诗人麦田,于我确是陌生得很。一是麦田这位年轻诗人的诗作,我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二是,麦田的诗歌似乎不在雷平阳确立的“云南诗歌家族”谱系之中。也就是说,我先前对云南诗歌的阅读经验,并不能用来解释麦田的诗歌。不过,仅仅就我所看到的麦田的诗歌而言,麦田的诗歌尽管不在这种谱系之中,但他的诗歌还是有一种“向诗”的自觉和可能。他在他的诗歌中展示了他的生活经验(包括他的写作经验)、他的一些有限度的思考和对诗歌的理解。
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有“向诗”的自觉的写作者,麦田一定是感受到了他在处理生活和写作经验时的困难境遇。他在短诗《虚构一场雪》写道:
此刻,我在虚构一场雪,
在雪白的纸上虚构一场南方即将来临的雪。
这场南方对称的雪,从一开始就有了一定的难度,
因为它并没有完全落下。
纸上的符号世界和现实的现象世界,居然丧失了“对称”,显然不是因为“南方”拒绝的“雪”,而是写作者没有能力使得这场虚构的雪“完全落下”。不过,诗人无力接通现象和符号世界,却使得这一首突然获得了一种转换——诗,获得一种嘲讽的有效:诗歌不在虚构中,雪也不在虚构中。诗歌的这种自我些微的嘲讽,反而具备了一种卡尔维诺所称许的“轻灵”。麦田的其他一些短诗,如《草稿》《田园诗》《仰望》等,都在丧失“对称”中获得了“轻灵”。尤其是那首《仰望》:
“我的脖子都酸了,为了看到你”,
在给于坚敬酒时,我这样说。
那时,他的脸红了,
脖子上黑亮的那个光头似乎有些许的歉意。
在这场诗歌的宴席中,这位后来者诗人为了看到那颗硕大的“黑亮的光头”,“脖子都酸了”,才获得一次敬酒时的对话。我当然明了这是一场符号对现象世界的再叙事,不过,叙事有一种内在自我完成性——它天然地拥有敞开世界的能力。
布罗姆在谈论“误读”的时候,引用卢克莱修的话:“人的心灵并不具有决定其每一次行动并迫使其忍受无可奈何的被动的内在必然性——这一事实本身即是因为原子在无法确定的时间或地点已稍微转变了方向。”他把这种“稍微的转向”定义为后来者对前驱者的焦虑和欲望的一种“精神形态”的任意性“穿越”——克里纳门。显然,在这首《仰望》中,麦田完成了一次“穿越”,并成功地使得前驱者“黑亮的光头”’有了一种“还原”:前驱者在后来者“敬酒”的行为中完成了一次高尚而严肃的气质——“他的脸红了”。虽然这位后来者也不确定这是“酒”还是“敬”的幻想。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轻灵”的书写,在麦田诗歌写作中,还是相当的宝贵。虽然就他所有的创造而言,这样的轻灵书写还很稀有。诗人奥登在谈论诗歌中的“轻”的时候,提及了“诗人作为普通人的经验”。在他看来,诗人在处理他所处时代的社会日常生活的“主题”时,借助一种“胡说”的诗歌技巧,可以产生一种“普遍吸引力”,从而抵达诗歌的“美德”。我愿意相信麦田可以借助此后的一次次的“穿越”,真正触摸到这样的“美德”。
显然,现在的麦田还不具备这样的异质性。他的诗歌书写,还没有找到方向。在麦田的所有的诗歌中,还有一些“四行诗”,显然就没有“轻”的可能性,比如《“坚硬的冷风,掀开”》《众多的河流》《石头》等。从阅读的愉悦性来说,这些四行诗还具备一定的可读性。在这些诗歌中,诗人意识到了诗歌可以是一种“节制的艺术”。对于一个诗歌书写者来说,在其学习写作的初始过程中,“节制”是第一个需要训练的技术。诗歌的铺陈和宣泄,也一定是在“节制”之后才能完成的。这种节制包括词语的节制、节奏的节制和诗人自我感受的节制。诗人废名在谈论新诗的时候就提醒我们,诗歌并不是一种可以任性“滑动”的艺术。但我私下里以为,麦田的四行诗歌写作并没有脱离新诗从泰戈尔那里借来的“小诗”的影响。麦田的此种书写过于偏向于从世界中“提取”一些所谓的“警句”,是他的诗歌中“节制”的重要原因。但这种警句的写作(据说当下诗歌圈里流行“截句”),是把世界作为“诗歌的对象”,而不是将写作“放置在世界中”。世界一旦被提取,世界的活力和丰富,就会逐渐枯竭,诗歌作为“微妙的感性”和“完整的品质”就会被牺牲。
我注意到麦田愿意在他的诗歌中表现他的诗歌阅读谱系。他在他的诗歌中提及纳博科夫、庞德、马尔克斯等这些世界文学大师。不过,令我不安的是:麦田好像还不能从这些大师的书写中获益,或者说,他对这些世界文学的阅读出现了一些致命的偏差。虽然这些偏差可能是我们当代诗歌接受史的共同性偏差。
比如在《城市森林》这首诗歌中,出现了庞德这样一位体积庞大的诗人。我不知道这首诗歌是不是受到庞德的《比萨诗章》的一些暗示,但显然这首诗歌不具备《比萨诗章》那种现代的驳杂,只是轻轻停留在那首莫名其妙的短句《巴黎地铁车站》的一瞥上。The Apparition of the se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人群中这些面庞的闪现;湿漉的黑树干上的花瓣。)其实早在中国新诗的开端,关于现代的书写就很有成就,比如冯至的《北游及其他》,孙大雨在30年代写的《自己的写照》。他们都在自己的诗歌里写下了城市森林的映像。显然麦田没有从现代汉语诗歌中寻求中国诗歌的现代,从这首诗歌所呈现出来的品质来看,我也不觉得他现在巳经可以操作“现代”这个词语。这首诗歌中唯有那个“红肿的鼻子”,相对而言,具备了一点“现代的仪式”。而在这“红肿的鼻子”紧接的“轮廓清晰的脸”,又迅速地将这种“仪式”感消解——诗歌中需要的不是这样词语组合。还有一点值得提醒的是:庞德具备现代的体积。但可惜的是麦田和很多中国的阅读者一样,只在庞德那里看了“湿漉的黑树干上的花瓣”。意象主义运动对于整个西方现代诗歌而言,并不是这样的“意象”呈现。或者可以说,对于当代中国诗歌写作,“意象”
已经不具备任何写作经验的借鉴,麦田显然还没有这样的认知。
麦田的另外一首诗歌《蝴蝶》提到了纳博科夫。要知道,蝴蝶的书写一定有传统。在汉语这个语境中,蝴蝶这个词汇的压力太大了,因为有知识分子庄子之“梦”和俗世故事“梁祝”。即便是在现代汉诗中,蝴蝶也是源头之作,新诗史上第一首诗歌就是胡适之那首“蝴蝶”。麦田的这首诗歌中“折翼蝴蝶”显然不在汉语语境中,从此诗他刻意提出的“纳博科夫”可知:此诗是一种基于“表象”的表现主义摹写,以便寻找在纳博科夫之外存在的可能性。但可惜的是,这首诗歌中有些地方依然很不安定,比如诗歌第一节中的最后一句:“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竟包含着围观者多少的重量”。就是这样的“警句”,使得此诗相对完整的微微得意的讽刺,飘移了。
在我看来,麦田需要重新刷新他的诗歌阅读经验。
正如我在前文所说,麦田的诗歌还是有“向诗”的自觉。正是这种自觉,会给他带来谦卑的模仿。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模仿既是后来者对前驱者最有效的戏拟,也可能在严肃的模仿过程中,获得一种切实的护佑,从而寻求同一路径的转向后的“穿越”。我注意到麦田有一首诗歌叫《还给我——仿严力))。在我看来,这是一首顺畅的也是完整的书写。熟悉严力诗歌的人也可以看出,麦田的这首诗歌的完整性,大约得益于在模仿严力的过程中,获得了诗歌的语言启发。不过,我觉得:如果朦胧诗在当下还有意义,它只能是一种基于20世纪80年代关于诗歌疯长的一种想象,后来者可以在这种“疯长的想象”中获取一种诗歌的激情,而不是任何一种诗歌写作的经验——因为作为诗歌书写的经验,朦胧诗已经被耗尽。比如麦田的那首《青铜器》,似乎还停留在朦胧诗阶段。修辞的幼稚和情绪的飘忽,“青铜器”已经不可能获得它的音调了。这甚至让我确认海子诗歌《亚洲铜》中书写的优质。我突然想:诗人“麦田”这个笔名,或许也和这位热烈的诗人有关。
不管怎么说,麦田还在路上,也还在成长。他有理由去寻求他的国,我也还愿意期待,哪怕仅仅是因为云南。
崔勇,安徽望江人,文学博士,现执教于温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