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额

美丽的姑娘坐在张大云的面前，夹起装点精致的餐盘里的肉，放进嘴里。她的嘴唇或许薄薄施了润彩，但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不过，这一点润彩，使得本来就好看的唇，红润如杜鹃，显得近乎完美了。

她的小朵颐微微鼓动起来。空调的暖风下，姑娘本来霜雪般的脸颊，微微泛起些红晕来。

“我的客户也有个中国人，在国内上的名校，又是东大毕业的，说起话来不知道多有优越感。”姑娘对张大云说起今天外出的见客户的事情来，嘴角歪着笑出来。

“是吗？不过人家是优等生啊，又在这么好的公司，这很正常吧。”张大云喝了口汤，并不怎么惊讶。

“你不知道我们省高考多变态，比起其他省份，上好大学要难多了。我当时成绩也不错，却考不上一类大学。”

“你不是后来上了九州大学么？也很牛叉的学校了啊。哪像我，去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姑娘努了努嘴，笑道：“哪有！还不止这些呢。他家在国内住在N市最好的地段，你不知道现在房价多少钱。而且，人家还要在日本买房子呢！”

“国内确实这几年挺疯狂的，不过日本这边还好吧。大阪的话，一千万日元多一点就可以买一套吧。”

“怎么可能！少说也得三千万往上啊。”

“哦哦，我说的是最便宜的”，张大云突然略有踧踖，忙解释道：“地段稍微偏一点的地方，我看sumo[1]上说，一千多万也可以买得到。”

“哎，人家哪看得起这样的房子！”姑娘的眼珠稍微斜着瞟了瞟：“不过啊，他后来请我吃饭，我还以为会去什么好饭馆，结果是回转寿司。”

“哦，这倒是挺意外的。”大云又喝了一口汤。

“话说我们这个行业，文科生真是吃亏啊。”

姑娘换了题目，张大云连忙跟上去道：“各有各的好吧。再说，你不是理科生么？”

“人家上大学不是学外语了么？只是高中是理科罢了。哎呀，文科生在汽车行业，一点好处都没有。”

大云略带自嘲道：“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要干不下去了？”

“所以啊，你现在开心么？”

大云只好苦笑。

大云也算上了所谓“一本大学”，不过是在高考比较容易的省份考取的。文科生出来做机械零件的工作，时时捉襟见肘，处处碰壁。只有同事中的这个中国姑娘似乎常常照应他。约他吃饭，问问他又遇到了什么麻烦。姑娘说着话，眼睛时不时向下看一看大云。阳光透过她身后的玻璃橱窗照到她的身上。她的头发束在身后，留下刘海在额前。看不出是刻意打理，但却恰到好处，使得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娇小可人。这束光线简直就像神光一样，仿佛是某种不可知的东西，在宣示什么是所谓光鲜。大云猛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听很不得了的人说更不得了的人的事，但这更不得了的人，也只是请眼前不得了的姑娘吃回转寿司，这姑娘也并不满意。

不知为何，大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些《罗织经》[2]里的话，他似乎觉得有点冒汗，赶紧又喝了一口汤。

晚上下班了，大云回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于是拨通了电话，想问问母亲家里的近况。

电话打通了，母亲说姨父的爹服毒了。大云觉得很奇怪，问道：“为什么呢？我上次去姨父家还看到他了，眉开眼笑的啊。怎么会想不开呢？”

“老了没办法，五个儿子又都不愿意养活他。最后商量决定大家轮着来，一人一个月。”

大云听了觉得很愤怒，说了一通人伦该如何如何，电话那头母亲却笑了：“农村现在都是这样的，你这瞎操心干什么。”

大云一下子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了，说了句我去做饭了，就挂了电话。突然有点担心爷爷，于是给爷爷打电话，却发现爷爷接了电话，大声地“喂喂喂”，却总是听不见大云的声音。原来，以前那个坏手机并没有修好。

不过，农村或许也确实“是这样”的。人老了之后可怜，年轻时大概也并不可爱。

大云打开冰箱准备做饭，发现买回来的食材，很多都贴了“半额”的字样。

日本的超市到了晚上，往往会减价促销。所谓半额，即五折之意。以前读书的时候没钱，大云看到半额的排骨和五花肉，简直要笑开花。工作之后，想来酸楚，大云发誓再也不买半额的东西了。但是进了超市，还是忍不住向半额的肉和菜伸出手去。回到家打开方便袋一看，一多半都是贴着半额标签的。

大云脑子有点嗡嗡响，强忍着切了肉，就着青椒炒了一盘。锅并不洗，而是直接把饭倒进去，做成炒饭。饭盛出来之后，不粘锅已经干干净净，不需要洗了。

大云的老家有种炒饭叫油盐饭。农家的大铁锅，做完了饭往往舍不得锅里的油水，于是倒进饭去蹭锅，再加点盐即是油盐饭。小时候在家，大云的奶奶常常切了韭菜放进去，吃起来格外香。后来自己做饭，也有了蹭锅的习惯。

有一次，油盐饭格外好吃，大云不禁要去舔粘在碗上的韭菜。奶奶竖起筷子打了他，大云讶异地抬头看奶奶，发现奶奶眼睛里微微噙着泪花。

大云看着自己炒好的饭，强把眼泪忍回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想通了很多事。

人的追求，或许什么都未足贵。但一定要留一点缝隙，盛哪怕一点点温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