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开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了。 
　　春潮汹涌，势不可挡 ，蓬勃燎乱中有些炫目，无端的愁绪便烟雨般丝丝缕缕，升腾弥漫，笼罩眼前。一条小径，从林立的高楼缝隙伸向背后，如一段麻绳抖索在古井幽暗的微光里。陡然间苍凉起来，黑砖青瓦，翘檐飞角，老房子对门对户，把巷子逼得狭长寂寥。这个临江小镇，曾经挤满了穿长衫，留长辫的人们，湿漉漉的青石板沾满了江南古韵。及至我来时，老街清冷阴森。祖父就住在这个模式一致的哪一栋房子里。木门永远只开一条缝隙，照不进阳光，像等着低头的父亲闪身进来。屋子长得像隧道，阴暗潮湿，走过一进便是天井，被挤压成一角的蓝天，透出一丝灰暗的光亮。地上是一方青砖池子，爬满了茸茸的青苔，再往里一进是厨房厢房。一张裂缝的饭桌，几把几欲散架的木椅，别无他物。父亲很少带我来，至今我只能在记忆里捕捉模糊的场景。祖父高而瘦，黑色边框的眼镜下，深陷着胆怯的目光。与父亲简短的对话，晦暗得像屋子里的阴凉，没有温度，地下联络般匆匆收场。后门又矮又窄，祖父被迫弯下腰身才能通过。出后门有一块园子，断砖和竹片圈起，几畦青菜精耕细作，却因缺少养分无精打采。
     　江水奔腾不息，卷走时光，颓败的老街，是历史的线索残片。很难想象，几岁的父亲从这里出发，在冰天雪地跋涉几十里，找到大山深处的劳改农场，给祖父送棉衣。祖父接过衣服，只说了一句话：＂早点回去，路上莫玩。＂ 然后继续埋头劳动。祖父已离家数月，音信全无，父子见面，短如一瞥。冰雪封冻了天地，封冻了失去精神和身体自由的祖父内心的割疼。我总是无法将青年时代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祖父引申和对接到同一个人身上。日寇的铁蹄之下，江河破碎，水深火热，年轻的祖父捐资捐物，四方奔走，建校办学。他一定是痴迷讲台，，不然怎么会毅然辞去＂保长＂一职。
　　祖父颀长单薄，面色苍白，如一阕没有厚度的诗词，命运之神却肆意改写他的人生。几十年时间里，在无可掌控的惊恐里疏远钟爱的文字，与水牛一起在惨淡的旷野里划着没有休止的圆圈。　
　　1979年初夏的阳光，白晃晃在田野砸出金属的音质，扎得祖父和水牛都有些眼花。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远远走来，祖父冷汗一炸，胆战心惊。而＂同志＂两个字让以为大难临头的祖父目瞪口呆。，一声宣告，祖父的精神闸门承受不了澎湃的委屈和感动，失声痛哭中猝然倒地。　
　　风烛残年等来了人生的春天，祖父如饥似渴，慌不择路，迅速搬离了老街，住到僻静开阔的荒岭上，一头扎进阔别多年的书海，像一条重返碧水的鱼，惊恐而欣喜的畅游深潜。 
    　第二个祖父在我五六岁时便过世了，更是少有具体的印象。但亲情浓稠如血的时，记忆变得尤为执着，每当回想，暖流遍布全身。父亲的过继，是祖父的无奈，自己划成右派，幼女在饥饿与病痛中咽气，不得不忍痛割爱。 

    　九岁的父亲来到桥头的时候，继父正立在船头撒网。收了一网，祖父定定的看了父亲两分钟，憨厚的笑了，算是接纳。父亲便跟着祖父学打鱼，编渔籇，干农活。祖父祖母没有子嗣，父亲给了他们释放爱的渠道。父亲幼小的心灵过早的饱尝了人间 风霜，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然而，他换了贫下中农的马甲，却改变不了地主阶级的血质。老实本分的祖父白天劳动，夜里就着一豆油灯编籇织篾，在一晕昏黄里通宵达旦，换来几个零钱都买了烟酒息事宁人，以保平安。祖父对我们姊妹更是痛爱有加，依稀记得三四岁时，祖父背上背着我，胸前抱着妹妹，来来回回的在禾场里走，嘴里哼着："驼背背，打酒酒，张家冇得李家有。”其实，张家没有，李家也没有，大家都困难，祖父把痛爱孙子的那份慈祥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哼成了世界上最美好最动听的歌谣。 
     　祖父离开我们的那个夏天，酷热无比。父母在夕阳的余晖里荷锄归来不见祖父，一丝不详的预兆刺痛了心，寻找，打听，呼唤，夜里上十点钟，才发现倒在屋后地里草丛中的祖父。其时祖父还戴着破斗笠，手握锄把，口浸血迹，身已冰凉。祖父没有遗留一张照片或画像，但他以最好的方式，把一生的勤劳善良深烙在后人的记忆里。 
      　祖父离世几年后，遇上“田园化”改造，荒山野岭造良田，苦命的祖父被迫迁徙。掘开坟墓，一堆黄泥，几根残骨，祖父行走在融入泥土的最后里程里。父亲滴着眼泪，把断木和骨头根根捡起，装到板车上，默默拉到另一座大山上重新安葬。
     　又到清明，人自思愁。“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两个亲如一人的祖父，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苦难，却一致的把勤劳执着，追求美好生活的奉献精神留给了后人。立在坟头，香烛袅袅，鲜花寂寂。在空旷寂寥里虑净铅华，虔诚的翻阅墓碑背后的沧桑，给自己的未来生活，平添了一份清醒与精神。 
        叩拜回头，放眼城郭郊野，已然乱花迷眼，芳草萋萋。

（在线责编　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