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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应由梧桐待凤栖/一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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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有梧桐待凤栖

文/一世安

楔子

顾雨绾九岁的时候因救一个人瘸了腿。

那个人,是她的师弟。

【一】

顾雨绾七岁那年,她爹爹顾清远带回来一个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顾清远俯下身子同她说:“雨绾啊,这是你程伯伯的儿子,是你同门的师弟,日后你要同人家好好相处。”

顾雨绾吮着手指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一溜鼻涕流了下来,她吸了一下,一双小手扯了扯那少年的衣角,道了句:“师弟哥哥,你长的真好看。”

师弟哥哥——程梧之长顾雨绾八岁,时年十五岁。

程梧之的父亲程浩南死于一场重病,家道中落。顾清远同程浩南乃生死之交,便将程梧之带回了顾府。

而后,顾雨绾便一直跟在程梧之的后头,追着他喊“师弟哥哥”。

程梧之练武,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他将剑花舞得流畅就笑嘻嘻的模样。程梧之读书,她就也拿一本书在一旁装模作样学着夫子摇头晃脑,却总是偷瞄程梧之。程梧之吃饭,她就将自己碗里的鱼肉都扒拉到他的碗里,托着腮帮子看他全都吃下去。

程梧之觉得她烦,她很烦。

于是处处躲着她,可他躲得厉害,顾雨绾就追得更厉害。

程梧之十七岁那年终于受不了顾雨绾的终日纠缠,寻了个日子去俊宇山上练武,好清静个几日。顾雨绾醒来见不着程梧之的踪影,问了管家,便急匆匆地跟了去。

那一日天刚下过雨,俊宇山山路湿滑,满山的银杏子开得郁郁葱葱。顾雨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她看到程梧之的时候,他正凝眉练着剑,雨后泥土松动,山石滚落。这一切,他并未发觉。

顾雨绾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一把将程梧之推开,那迅速滚落的山石堪堪压在顾雨绾的右腿上。程梧之扑了过来,想要将那巨大的山石挪开,却始终不够力气。鲜红的血液渗了出来,湿漉漉的青草地上一片殷红。顾雨绾额头上汗珠颗颗,却哑着嗓子扯了个笑同程梧之说道:“找块碎石垫着,用你的剑撬一撬。”

程梧之赶忙照办。山石挪开之时,顾雨绾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程梧之抱着满身是血的顾雨绾回了顾府。她额头的汗水将发丝染湿粘在鬓角处,程梧之的白袍也被她的鲜血染红。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焦急,眼前的这个丫头晕得并不沉,嘴皮还在微微颤动,他晓得,那很痛。

顾雨绾醒来的时候,右腿已经没了知觉。顾清远深深叹了口气,摇着头同大夫出去。程梧之守在她的床榻旁,床边的架子上是一盆血水。

顾雨绾微微抬了手,唇色发白,嗓子喑哑地说道:“师弟哥哥,不疼。”

她看了看他的衣裳,平日里喜好洁净的他,如今满身血污却仍未发觉:“师弟哥哥,先去换件衣裳吧。”

程梧之垂了垂眸,抚了抚她额前的发丝,深吸了口气道:“等你睡了,我再去。”

于是顾雨绾便合了眼,安静地睡去。朦朦胧胧中一双手探上她的脸颊,只轻轻一触就缩了回去,将她的被角掖好,便掩门退去。

顾雨绾将一切动静听得分明,直到关门声响时,她才睁了眼。她咬着唇,将眼泪悉数吞了回去。她不能哭,她不能当着爹爹的面哭,不能当着程梧之的面哭,她甚至,一个人的时候都不敢哭。

可她害怕,她听见大夫同她爹爹说她的腿残了,往后都会留下疾患。

之后养伤的日子里,程梧之每天都来看她,将她照顾得很好。她也一如往常地爱笑和粘人。

渐渐地,她能下地走路了。

渐渐地,她开始了以往的生活。除了……她的右腿瘸了。

她以前总爱爬院子里的那树梧桐,坐在枝干上光着脚丫喊从树下路过的程梧之:“师弟哥哥,一起来爬树呀!”她笑得灿如烟火,照得程梧之心里一片明媚。

她腿伤了之后,行动不再灵便,只能捧着下巴坐在树下抬头望一望。程梧之路过的时候她却总笑得同以往一样:“师弟哥哥,树太高了,一点都不好爬呢!”

她那样的笑容总是刺得程梧之心里一点点地痛,一日深一寸。顾雨绾在他跟前从来不提腿伤之事,她晓得,这是他的负累,而她,不应该成为他的负累。

恩情于一种人是恩德,于另一种人则是负累。

【二】

顾雨绾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程梧之同陆家的大小姐陆悠悠有了姻缘。

陆家是当朝皇后的娘家,是京中的显赫。顾雨绾见过陆悠悠的模样,杨柳纤肢、容色倾城,传闻她的舞姿曾让整个长安城为之惊艳。

顾雨绾晓得,她们是不同的。

她自从腿伤了之后便总是被不懂事的孩子追在身后嬉笑她是个瘸子。每每这个时候,程梧之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将她拉走,有时候也怒气冲冲地责问她一句:“腿脚不好干吗还要到处乱跑?你不晓得你爹爹会担心的吗?”

“师弟哥哥你不担心我吗?”顾雨绾眨巴着大眼睛顾左右而言他。

程梧之便总是牵着她并不答话。

而程梧之同陆悠悠相识,则是源于一次元宵灯会。

那一次顾雨绾跟着程梧之去看庙会花灯,烟花绽放,河灯点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可她腿脚不便,总是落在他后头。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程梧之说完,便转身没入人潮。

顾雨绾手指绞着衣带,坐在一处屋檐下的石阶上等着程梧之回来。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男男女女笑逐颜开,买着花灯戴着面具游玩畅快。

夜越来越深,人群也渐渐散去,露水微重,石板寒凉,可程梧之还是没有回来。顾雨绾哪儿也不敢去,她怕他回来看不到她,会担心。她抱着双臂等了一夜,陪着她的是天上一弯寒凉的月同数点寂寥的星。

直到东方微微发白,程梧之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顾雨绾听路人说起才晓得。前一夜,人潮拥挤,陆悠悠在画仙桥上一个脚下未稳跌落未名湖,是一位青年才俊跳入冰冷的湖中将陆家大小姐救了上岸。那个青年才俊不是旁的人,正是她那个一夜未归的师弟哥哥。

后面的事情她不听也能猜得出七八分,才子佳人,确实是段很好的缘分。

她脸上漾起一丝苦笑,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甫一踏入前厅,就看见程梧之坐在上座呷了一口茶后将手中白玉茶盏轻轻放下,随即起了身,朝顾雨绾走了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这一夜,你就不怕你爹爹担心吗?”程梧之语气严厉。

顾雨绾昂着头,眸子里的星芒刺的程梧之有些疼:“你让我等你,我等了。可是,你没有来,你何故还能怨我?”

“等不到我不会自己先回家吗?”

“你让我等,多久,我都会等……”顾雨绾声音低低地说着,转过身子缓缓走出前厅。程梧之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中有一丝不忍,却始终没有迈出步子追上去。

他不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之后的日子里,顾雨绾的笑容越来越少,大抵都是坐在院子里那株梧桐树下默默不说话。

程梧之则总是不在顾府,他去了哪里,顾雨绾不问,心里都清楚明了。

顾清远每次看到顾雨绾这番模样,总是摇头叹气。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了痕迹,两鬓已开始斑白,身子也大不如前,他不晓得,他还能照顾眼前这个小女儿多久。

程梧之回得越来越晚,顾雨绾只敢远远地瞧着他,他比以往愈加俊俏。他屋子里的烛火熄了,顾雨绾才会吹灭床头的蜡烛拉被睡下。多少个黑夜白月光下,辗转不得眠。同样不得眠的,还有她的那位老父亲。

顾清远年迈体差终于还是病倒了。顾雨绾这才回了神,日夜在爹爹的床头照料。

【三】

分别总是会来,没有早一点,却也不会晚一点。

“我来顾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程梧之没再多看顾雨绾一眼,踏出了顾家的大门。

顾雨绾眼里含着泪,只愣愣地看着程梧之一步步走远。待看不见他的影子之后,才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顾雨绾没哭,她晓得,浅池困不了真龙。陆悠悠才是他的良配,一个可以给他身份地位给他一切的人。她确实,什么也给不了。

顾清远躺在床榻上,仿若枯木,久病使得他眼眶凹陷。顾雨绾攥着他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嘴里却说道:“爹爹见了娘亲要同她说,雨绾长大了,雨绾很好。”

顾清远唇色发白惨然一笑,他终于还是没能熬过惊蛰。

顾清远出殡之日,恰是程梧之大婚之时。

顾雨绾守着她爹爹的灵堂,她没料到,程梧之会来。

他一袭大红的喜袍,宛如泼墨的长发半束半披散,一派倜傥风流。

顾雨绾一身素服,头上绾一朵白色簪花,面如纸白。

“你来了?”顾雨绾眼皮懒抬,撒了一把纸钱燃了,“我没想到,你会来。”她嘴角扯着一丝苦笑。

“恩师出殡之日,我自当要来。”他借着白烛的火点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将那香插在香炉上。

而后蹲在跪着的顾雨绾跟前,探手抚上她消瘦的面庞,道了句:“绾绾,你瘦了。”

她偏了偏头,程梧之的手就这样悬在空中。他尴尬地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

他突然想到以前冬天的时候,他在雪地里练剑,顾雨绾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来看他,见他持剑的手被冻得通红,就两只手抓着他的手捂在她的脸颊上,嘴里一面呵着热气,一面问道:“师弟哥哥,还冷吗?”他想,以后,都不可能再有这样一个傻呼呼的姑娘,用这样的方式给他取暖了。

程梧之骑着高头大马迎娶陆悠悠的时候,顾雨绾则在丧队的最前头哭得期期艾艾。

狭路相逢,来来往往的人群仿若都静止了一般。程梧之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背上,顾雨绾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那一日阳光正好,那一日程梧之的高俊清朗刺得她眼睛生疼。他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便驾马领了迎亲的队伍远去。那喜气洋洋的鼓乐唢呐奏的曲子像一把把利刃将顾雨绾的心划得七零八落。

那日以后,听说,顾雨绾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三个月,其间不见任何人。

最爱的人娶了旁的人,最亲的人离了她仙游而去,顾雨绾确实顶不住了,操办完顾清远的身后事,她便重重地病了下去。

程梧之对这些事情晓得清楚,派了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去看诊,全都被她一一退了回来。心里头的病,看再多的大夫又哪里能治得好?

【四】

“你倒是很关心她。”陆悠悠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

“她是我师姐,况且她父亲对我有救命之恩,做这些,并不过分。”

“师姐?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那个瘸子喜欢你?你倒是……”

陆悠悠被程梧之狠狠掐住脖子,她看着他眼里的怒火。他一向来都是谦和有礼,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她慌了神。

“她的腿都是因为我!”他手上力道加重一重,“以后别再让我听见你说那两个字!”

他松了手,陆悠悠猛咳几声吸了几口气:“程梧之你个没良心的,没有我,你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吗?你想过河拆桥?”她冷笑一声,“你还不晓得吧?顾府完了。”

原来,有奸人趁着顾雨绾料理顾清远身后事的档子,拟了份房契转让书骗她签了字画了押。她那时分了神,没留意就傻愣愣的照办了。

程梧之赶到之时,顾府的牌匾已被摘下,顾雨绾跪坐在大门前头抱着顾府的匾额嘴角微抽。

她还是三个月前的一身素服,头上那一朵白色簪花醒目,发髻散乱开来,眉如黛,人却瘦得如纸片一般。

最后,程梧之以两倍的市价将顾府从那人手上买了回来。他有些后悔,如果他从未离开,如果他那时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受的痛是不是就会少一些。

顾府的一切未变,顾雨绾又住了回去,她很知礼节懂身份地同程梧之道了谢。程梧之想离她近一些她便总是会退一步,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好多次,程梧之伸出去的手就那样空悬着。他多想顾雨绾再拉着他的手同他说“师弟哥哥,帮我绾一绾头发”、“师弟哥哥,今天这个姣梨妆你再帮我添一笔”……只是,他再未听到过她那样亲昵地叫他“师弟哥哥”。她人前人后总是叫他一声“程公子。”

他觉得生疏却无能为力。

每次回陆府,陆悠悠总是一副怨妇的模样冷嘲热讽,程梧之觉得烦,便干脆宿在了顾府。

坊间将他同顾雨绾的事传得越来越离谱,事情的一发不可收拾转折于太子李承胤。

他路过顾府院子的时候,瞧见一处窗格内有一少女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他嘴角扬了一扬,勾了个轻蔑的笑。将他表妹夫迷得神魂颠倒的人,似乎同那些贪慕虚荣的乐坊歌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抬脚欲走,却不知为何回了身,见她瞳眸未动,他才晓得她竟全然不是在看他,而是院子里那一树梧桐。

有意思。

她起身去倒茶的时候他才惊然发现,有着如此精妙绝伦容貌的女子,竟是个瘸子?

他心中有一丝异样,她眉头间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忧愁,他想晓得,那是怎样的一种忧愁。

程梧之为他准备的晚宴之上,他四下张望,没放过一个角落,却未瞧见白天那姑娘的身影。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同程梧之提了一提这件事。

酒筵上,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意盈盈地问程梧之:“我想跟你要这府上一样东西,可否?”

“殿下但说无妨。”程梧之将君臣之礼拿捏得很好。

“就是你那别院的姑娘。”李承胤笑了一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程梧之微微一怔,手中酒杯晃了晃,酒洒了些出来。

李承胤笑了一笑:“程卿家如此便是不厚道了。”于是拿起酒壶将程梧之的酒杯倒满,扬了扬眉梢,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嗯?”

程梧之低低地道了句:“可她是个瘸子。”

“我知道,但我并不介意,如何?”

“好。”

那一个“好”字,程梧之自己都没有听出来,竟带了些哭腔。

于是,顾雨绾像一件货物一样被打扮隆重地交给了李承胤。

【五】

对于此事,程梧之并非没有问过顾雨绾的意见。

那一日,暮色葱茏,天边一轮斜阳照着一池残荷,程梧之踌躇良久,方才来到别院,在顾雨绾的窗站定。

“太子殿下想要娶你,你……”他顿了一顿,才艰涩地开口接着问道,“意下如何?”

“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吗,程公子?”顾雨绾颊边的梨涡美艳,她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好看。只是,她如今的笑却如一轮寒月,冰冷的光照得人周身寒凉。

程梧之脸色陡变。是啊,他给过她第二个选择吗?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都是将她逼上了一条绝路。可他总以为她是会拒绝的,这样他也好顺水推舟地拒绝李承胤,可她居然就这样答应了,她怎么能就答应了呢?

他哑然笑了笑,只得违心地说:“你嫁给太子,悠悠便不会再心存芥蒂,你也算有个好归宿。”

“好归宿?”顾雨绾眉头蹙了一蹙,随即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嗯,如果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李承胤并未亏待顾雨绾,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重金礼聘,风光了整个京城。

送顾雨绾上花轿的不是旁的人,正是她同门的师弟——程梧之。

那一日,顾雨绾笑靥如花。

那一日,程梧之心如刀割,他好似知道当初他娶陆悠悠之时,她究竟有多难熬。

花轿前,顾雨绾将玉手从他手中抽出,掀了喜帕的一角,右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有劳程公子了。”

话毕,便将喜帕重重放下,转身踏入花轿,并不看身后的程梧之神色有多凄楚哀伤。而他只觉得,顾雨绾将手抽走之时,连带着将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一并抽走了。

京城的人都说,太子娶妾室,最开心的竟是那朝中的三品御大夫。喜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李承胤便借口酒力不济离了席。程梧之酒醉迷蒙间,看着李承胤大红喜袍身影渐远,终是明白有很多东西已经彻底变了。他颓然地倚靠着墙壁,手中的酒杯碎裂成齑粉。孤月高悬,夜风习习。

【六】

李承胤推门而入,顾雨绾坐在床榻上的身子晃了一晃。

他将喜帕挑开,手指碰到她肌肤之时,发现她战栗得厉害。

“害怕?”他将她揽入怀中,嗓音轻柔,细细密密地抚摸着她鬓角的发,缓缓问道。未待顾雨绾回答,他便接着说道,“你的夫君是当朝太子,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红烛燃尽,一帐鸳鸯。顾雨绾眼睛瞪大,直愣愣地盯着房梁,嘴唇微微颤抖,眼角有泪滑过。

有时候她在想,所有的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等到她梦醒,她爹爹会笑呵呵地摸着她的头让她要听话,她也依旧双腿完好爬在梧桐树上喊从树下经过的程梧之“师弟哥哥”。

可枕边人那平顺的鼻息告诉她,这并不是一场梦,这是一场最残酷的现实。

太子府院姬妾众多,李承胤并不常去顾雨绾的心梧小筑,只是命人在她院子里辟了一块地造了一畦小池,源源不断引入山上的温泉水,使得那一方天地温暖如春。周边种满漫漫梧桐,四季常青。

顾雨绾觉得此事颇费周章,便劝他道:“太子殿下,您不必如此。”

“眼前绿荫片片,看着舒爽,如此而已。没有别的什么。”

她便不再多说。

而后,顾雨绾同程梧之在太子府有一次短暂的相见。李承胤为笼络朝臣,在太子府设下酒宴,程梧之自然也是在列的。

席上,一个七品郎官对着顾雨绾说:“雨夫人容貌绝艳,想必舞姿也很倾城。不知,下官今日可有幸一见?”

顾雨绾脸色煞白,拿着酒杯的手也不大稳。陆悠悠嘴角噙着个若有似无的笑。若非有她授意,区区一个七品郎官何以如此胆大,顾雨绾心下了然。对面的桌脚动了一动,程梧之的手被陆悠悠紧紧地摁在桌上,他眉头拧起,面露焦虑。

她抬头看了看坐在主位之上的李承胤,他眼睛眯着只留了个淡淡的笑,却并不说话。她想,他不过是在看戏罢了。

嘴角扯了个苦笑,低头缓缓起身,耳畔却传来李承胤不疾不徐的声音:“本太子现下只想听曲,传歌姬吧。”

他拿起酒盏,饮了口酒,视线环绕一周,终是落在那七品郎官身上,他慌忙行了个跪礼,讪讪退了下去不再多嘴。

酒席散去,程梧之避开众人,追上顾雨绾。

“程大人,有什么事情吗?”顾雨绾目光悠远,神色从容。

“你……”他犹豫了很久,才接着问道,“过得可好?”

顾雨绾嘴边勾起一个冷冷的笑:“若程大人觉得是好的,那便是好的。”

说罢,转身离去,却被揽入一个深深的怀抱。

她用力挣扎,想要将程梧之的手掰开,他却将她箍得更牢。

那宽厚的手掌曾是她此生唯一的依恋。

“绾绾,就一会儿,好吗?”他嗓音喑哑,那样悲悯苍漠,她的心终是软了一软,不再挣扎。

沉晔池边明黄衣衫的一角露出,绘有龙纹的云靴终是隐于一片脉脉竹色之中。

【七】

夜幕终降,顾雨绾在心梧小筑烹着茶,李承胤闯了进来,满脸怒气。顾雨绾抬首看他笑了笑,随手翻了个杯子给他也沏了杯茶。

“你同他,倒是两厢情愿得很,嗯?”李承胤笑得阴沉,伸手将顾雨绾递过来的茶杯打落,滚烫的茶水溅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刺痛。他捏住她的下巴,眼中的怒火恨不得将她吞噬。他用力将她一推,顾雨绾的腰撞在桌子角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下,她忍痛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李承胤将她的衣襟扯开,牙齿用力咬上她雪白的左肩,鲜血顺着锁骨流下。她吃痛地将指甲嵌进肉里,终是没有喊一声疼。

同新婚那日不同,李承胤走时,她遍身乌痕,脸颊肿起,额头也被撞破一块。

她缓缓起身,将衣衫一件件穿好,走到桌前,拿起先前倒的那杯茶,抿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茶凉了呢,喝着正好。”

一滴泪落在眼前的书页上,浓浓的墨渍化开,像是在她的心里绘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逃不开逃不掉。

李承胤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沐浴过后,管家会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雨绾坐在镜子前描眉画鬓,眼睛里却腾起一片水雾,叫自己看不清镜子里的模样。

她跟着管家到了太子府的死牢,管家将她领到一座牢房跟前。

枯草堆成的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遍体伤痕的男子。她看清时,才发现,那是下午在宴席上奚落她的七品郎官。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他好似听到人来的动静,匍匐着朝他们爬来。他的手筋和脚筋竟也被挑断,眼眶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喉咙里只发出“呜呜”的响声。

顾雨绾脚下一软,管家伸手将她扶住,她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场景。

“太子殿下吩咐,但凡有让雨夫人皱一皱眉头的人,都应当是这样的下场。”

她只觉得阴森恐惧,下一次,躺在这里的人,会不会就是程梧之?

她思忖良久,终是将程梧之约到顾府的别院。梧桐落雨,一地凄哀。

“绾绾,你可恨我?”月色迷蒙,映了一地两人单薄残影,程梧之艰涩开口。

“是程大人教会了我如何活下去,我对您,只会有深深的谢意,又怎么会恨你呢?”

顾雨绾一面将衣襟上的扣子一粒粒剥开,一面淡淡地笑着。

程梧之扣住她的手,喉结动了一动,嗓音喑哑:“绾绾,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过。”

顾雨绾颊边的梨涡微显:“是吗?程大人,你应该明白,我今日来此的用意。”她眼神更深,容色悠远,“我既已是太子的人,程大人,便不要再妄想什么了吧。”

顾雨绾说得明白,程梧之心中也了然。他将他的一生看成是在下棋,每一步都谨慎小心,却唯独忘了顾雨绾这颗小卒子在过河之后竟令他如此狼狈不堪。

衣衫褪尽,白璧无瑕的玉体上满是伤痕,那一条条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看得程梧之一片心痛。

她声音宛若空谷黄鹂,那般悦耳清脆:“程大人,这些,都是拜您所赐。”她素手抚上左肩上的一处伤疤。

他一把将她搂过,颤抖的唇探上她的额头,轻轻一吻。顾雨绾觉得额头凉凉的,好像有什么水滴落下。

他附在她耳边:“绾绾,我会带你走的,我真的会带你走的。”像是说给顾雨绾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程大人,她伸手将他推开,“曾经无数个夜里,我都在想,如果你同我说这样一番话,我该是有多开心。”她扯了扯嘴角,颊边的梨涡更深,“可如今真的听到了,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程梧之一怔,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眼前的人竟这样恨自己。

顾雨绾曾一直觉得,只要看到程梧之过得不好,心中便会好受一些。可如今他这样难过,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活。但到底,陌路也已是她二人最好的归宿了。

【八】

那日之后,李承胤命人断了心梧小筑的温泉水,寒冬中,那成林的梧桐树一夜之间尽数颓败。顾雨绾心下凄然,那推窗便见的郁郁葱葱到头来也只剩枯木虬枝。

一日,李承胤喝得大醉,晃晃悠悠一脚踹开心梧小筑的门。彼时,顾雨绾正在绣一块帕子。

李承胤一身酒气,她略皱了皱鼻子,走过去想要扶他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扯过她手中正在绣的帕子,随手一扬。顾雨绾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只当他借酒发疯,便想弯腰去捡,却被李承胤生生拦住。

“我替你种了一院子的梧桐,竟让你拿来睹物思人用了。”他嘴边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容,顾雨绾只觉得阵阵寒意。他抬脚重重踹了一踹她身旁的楠木圆桌,桌子牢固,只微微晃了晃,玉杯中有茶水浸出。

顾雨绾直了身子,无可奈何道:“雨绾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那我就说给你明白。”他寻了个凳子坐下,用手指敲了敲台面,顾雨绾会意,替他斟了杯茶。

“我派人给程梧之送了封信,说你约他在城外俊宇山相见。”他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可你在这儿,那去见他的人,会是谁呢?”

顾雨绾身子晃了一晃,艰难地扯了个笑,自欺欺人佯装镇定道:“他对你有用,你不会杀了他。”

“可他总让你那样难受。”他顿了一顿,眼神里散发着让人战栗的冷漠,“我放在心尖上的人,还轮不到他来欺负!”

桌上的茶具碰落,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顾雨绾嗓音冷冷:“你将他怎么样了?”

李承胤用力捏过她的手,有骨骼断裂的声音:“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程梧之日夜与仇人的女儿相对,他过得当真不容易。”

顾雨绾嘴唇颤抖,双手已不听使唤,她一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床榻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当初程家被满门屠尽,一手策划的人正是你的爹爹顾清远,而后他心怀愧疚日夜不得眠才辞官归隐。”李承胤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重石,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程梧之能心平气和地同你讲一句话,我都佩服他。”

顾雨绾从未觉得那样痛过,即使他娶了陆悠悠,即使他让她嫁给李承胤,因为那时,她总还可以偏执地相信是程梧之对不起她是程梧之负了她。

可如今想来,她的爱,始终太过浅薄。

她从来不知道,夺走他幸福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爹爹。

她想要夺门而出去俊宇山找程梧之,她想要救他,她想同他说,她对不起他。

可房门已被牢牢锁住,窗户也被李承胤派来的人用木根钉住封死。她拼命地撞门,直到手臂和身体都失去知觉,她的手指血肉模糊,门窗的木材上血迹斑斑。可她觉得可笑,她所受的痛,同程梧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颓然地倚靠着门滑坐下去,沉静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梧之……我替你杀了你仇人的女儿,你是不是就可以轻松一些了呢?

俊宇山上,程梧之已身中数十余箭,他以剑支身,跪在地上。身上的血滴啪嗒落在草地上,在这里,顾雨绾也曾为他流过一地的血,还为他瘸了右腿。

程梧之微闭上双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只有一棵梧桐树,和那曾经笑容明媚的女孩,她总是一声一声唤着自己。师弟哥哥,师弟哥哥。

然而太子府中滚滚的浓烟,已经盘桓在长安城的上空,像是要将所有人都被悲伤笼罩。

【尾声】

新一任的君主在他的寝宫里种满密密的梧桐树,引了温泉的水,使得那株株梧桐四季常青。就像那个少女曾在他心中印下的容貌经久不褪。

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圣上时常出了宫门到一处早已凋敝的府院。那宅子的匾额上书着两个大字“顾府”。

他往往在那一树梧桐下一站便是一日,望着那木格的窗子,却再也未曾见过那少女的模样。

李承胤总是在想,他当初,若是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场景了。

那一日,心梧小筑大火,他不顾一切冲进火场,将顾雨绾救了出来。可他的脸也因此烧伤。那俊朗的容颜曾令万千少女着迷。他望着她,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愫。

御医正在替他的脸上药,管家便来报:“殿下,雨夫人,跑了……”

他脸色一沉,心一阵骤痛。那一场大火灼伤了他的脸,他总以为,她会来看一看他再走。

“要不要派人去追?”管家谨慎问道。

“不必了……”这三个字仿佛将他一生的力气用尽。

他终于还是放了她,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这位帝王驾崩的时候,有宫人在他的棺椁中发现一块被大火燃去一角的帕子。那帕子在他心口的位置,上面只隐约看得见一个模糊的“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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